棒子面小米粥

【一川】回马枪 上(一)

胡八一/范川


胡八一自诩英明勇武,怎么也料不及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,一失足掉进土匪窝。说到底,都怨陈瞎子个老不死的。


原以为汉中那座汉代王妃墓里的明器足能保下半辈子丰衣足食,却不想天不假年,四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,乱世之中好东西也有价无市,后来还险些引得日本人和洋鬼子上门。他跟胖子说祖上到底也是将门,虽说做着这不算光耀门楣的营生,于大节却断然不敢有亏。于是二人带着墓中摸出的千年古镜和髦尘珠两样无价宝匆匆辗转,最后一寻思,大隐于市,于是又悄悄潜回琉璃厂,改头换面开了家装裱字画的门面。就这么勉强撑过一年半载,帅府走马灯似地改朝换代,不变的总是物价飞涨民不聊生。

若说天意注定,那胡八一真觉得自己上辈子或许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,与他陈瞎子不共戴天,要不怎么天大地大,街角放个尿也能碰见他,而且次次没个好?

老头瘦成了精,乌黢黢的皱纹向一副黑镜片后头延伸,两颊深深凹陷。耳朵极灵敏,听音辨声时耳廓微微内折。一身破长衫早已分不出本色,沾满油污的衣袖下干枯粗糙的手中拄着一根长竹竿,上头写着“摸骨算命”。
老而不死是为贼。早年间在云南被毒瘴侵瞎了一双招子,冥冥之中却护了他半生性命无虞。

两盘涮肉一壶老酒下肚,再打几个饱嗝,陈瞎子老铜皮似的脸上也显出几分活色,又捋了捋山羊胡,方才打算开口。胖子懒得听他那些二分实八分虚的弯弯绕,叫他有屁快放。陈瞎子也不恼,只是摇摇头苦笑,说他打南边过来,赶上冀中大旱,百年不遇。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部队打仗,加上些流窜的饥民,俨然一片大乱。他是守着从前发丘卸岭的硬底子才苟延残喘着回到这北京城。

“嘿!我说老陈头,看你这拼了老命的架势,是放不下城里落了单的老相好儿,还是舍不得藏在哪条胡同旮旯里的棺材本儿啊?”
陈瞎子也不理会胖子的调侃,只嘬了嘬牙花子,笑而不语。
“要我说您也甭再蒙我们。我跟胖子虽说不是乔装易容的行家里手,但是打定主意隐藏行迹,自然加了十二分小心。您这要真马不停蹄从南面逃过来,北京城这么大地界,怎么就那么巧墙跟儿底下撒个尿就让您给碰上了?更莫说您还看不见了。只怕是前些日子早有厉害的尾巴替您盯着,今个特意等着我呢吧?”

胡八一开门见山也不打算废话,这老滑头,向来不见棺材不落泪。

陈瞎子让人一语拆穿倒也不恼,“要不说还是胡爷心思活呢?不瞒二位爷,老朽在这琉璃厂还是有些门路。早前听说这附近来了两位后生,虽然不显山露水,但举手投足的做派气度也非一般凡夫俗子可堪比拟。我便存着心思偷偷打探,没想到确是二位。我本想着您二位隐姓埋名必有缘因,不便贸然打扰。”

陈瞎子说到此处,见胖子自顾自翘着腿剔牙,胡八一自斟自饮不接话茬,于是不再卖关子,“可这世事实难料,那日我摊前来了几位外地商户,无意从他们口中听得一个消息,与冀州南麓一带一桩怪事有关,便留心记下。一来二去,又让我收集到不少关于此地的流言,于是打算走一趟。老朽自认没有胡爷分金定穴的本事,也就是打探一二,哪知旅途为竟,就赶上冀中大乱。原先是数月大旱颗粒无收,后来仗打过来,四处横征暴敛,余粮所剩无几,饥民无奈南下逃荒。沿途数十里杳无人烟。前方战事如火如荼,老朽不敢前行,匆匆折返,打算与您二位做个商议。”

胡八一早对陈瞎子那套说话留一半还爱故弄玄虚的把戏见怪不怪。能有什么怪事?还不是几个捡漏的古董贩子在他摊子前漏了口风。只不过,能让他如此沉不住气跑过去又马不停蹄奔回来,想必是已经出现了什么非同一般的明器。

陈瞎子显然是心动了,又想怂恿他和胖子下斗。只是前头兵荒马乱的,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,放着难得的太平日子不过,谁也犯不着如此铤而走险。既然来龙去脉大概齐也算明了,胡八一更是好整以暇。他倒是想听听这老头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。

陈瞎子见胡八一不说话,心下明白几分。到底是老江湖,旋即改变对策,也不慌不忙翘起二郎腿,稳稳端起新续的盖碗呷了口茶,方才不疾不徐说道:“二位有意退隐,也不愿再惹是非的心思,老朽也不是不知。今日,咱们暂且不提这事,且说说这北京城的时局,如何?”

“不知您有何高见?”

陈瞎子捋了半截捋山羊胡,略微向前倾身,压低声音,“这张大帅打关外来,入主总统府也有几个月了。不知道胡爷觉着,这江山能稳得住几天?”

“这哪儿是我们平头百姓操心得了的!”胡八一心不在焉,抓了把瓜子嗑起来,心里想,魂儿里来的“江山”?前有狼后有虎,还有洋人日本人,哪边都不是善茬儿。本来就只是各占各的山头,总不至于进了京城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?把关外那一套山匪响马做派收敛收敛,干点儿人事,这位子兴许还能多坐几天,否则…

陈瞎子接着说:“是了,胡爷说得在理!可咱平头百姓也得活命不是?如今这世道,想要活命,头先就得审时度势。这张大帅带着老婆儿子风光进驻北京城,排场比前头的都大,可那又如何?还不是在关外让日本人给逼的。说句不好听的,就说万一,哪天要是这日本人动了真格,从北边打过来,您说,咱们这位大帅可抵挡得住?”

平白提起这茬儿,胡八一自然心中不快。倒不是别的,恰恰是这陈瞎子道出了他心中隐忧。日本人和洋人的势力渗透越来越深。在这北京城里,他和胖子待得愈发不安稳。两件传世国宝,偏偏落在两个盗墓贼手里,还必须时时小心保护,也真该慨叹造化弄人。藏在这琉璃厂里的小铺子里,说到底不是长久之计,但他跟胖子还能去哪儿?

陈瞎子适时说道:“老朽与您二位相识多年,深知二位英雄气概,气度为人,索性露个底。胖爷说得不假,我早年是相交一位吴地女子,有过一段露水情缘,育一子。只是,我已失去她们母子音信多年。也是机缘巧合,不久前我意外获知,她们竟早已远下南洋,安家落户。其实,二位不妨考虑,与其东躲西藏遑遑不可终日,不如釜底抽薪,远离大陆避上一避,也未尝不可…”

好个老不死的,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!胡八一心里暗骂。陈瞎子到底有些手段,言尽于此,半个字不提倒斗,反倒好似推心置腹,一意为他们解忧。然而,如若打定主意离开北京,日后路费、安营扎寨一应用度,现在这点家底必然不够。干它一票大的,陈瞎子下南洋的路费和养老钱,还有胡八一和胖子下半辈子的花销也都齐了。

陈瞎子走后,胡八一和胖子在涮肉铺子里相对无言,一直坐到关张。二人回到铺子,又思忖良久。
最后,胖子一拍大腿,从躺椅上一骨碌弹起来,地上青砖都跟着震了震。

“胡司令!你说吧,一句话,咱干不干?”

“我决定了,干他娘的!”

(tbc)

评论(2)

热度(11)